标题：棋手陈德望
来源:珠海特区报 编辑:李绍颜
当时正是中午，重庆的太阳正热辣得厉害，射在地上都有白色的反光。我和陈德望各自用右手提了一把凉椅。他的左手还提了一根方凳，腋窝里夹了一副假象牙小象棋和一盒骆驼牌蚊香。他的背有些著名的驼，所以走起路来显得有点不太美观。
但这也是没有办法。谁叫他有那么大的下棋的瘾呢？并且，下得那么好，常常不到二十分钟，他就说：摆下一盘吧。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把我将死了再说这句话。但假设我非要让他将死了再说这一句话的话，他就会骂骂咧咧、神气活现地表演给我，直到我心服口服、不再言语为止。他经常能看出至少七步以外的棋。这还不算，他还常常在中途讽刺加侮辱我：还是让你一个马吧。即使这样，我还是输多平少。所以，从内心深处，我是矛盾的。一方面不想和他下，因为老输，下下去也没多大意思；另一方面又想他来，因为老想赢他一盘，打压一下他总是把头昂起来的那个样子。这是一种赌徒的心理。但在这大热天里，我的确是不想下的，因为我有午睡的习惯。然而，自从他跟我下了第一次棋后，就好像粘上我了似的，常常像个影子一样往我屋里窜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和他原来的那些棋友下棋了。只有一次，我听他说起过他原来那些棋友：棋下得歪，声音还大，闹嚷嚷的，不喜欢。但更重要的原因，我后来还是看出来了。他看见我有许多书。他喜欢书。虽然他小学生一个，读不懂里面的内容，但他喜欢这些花花绿绿、侧身而立的东西，我能看出来。有时候，我随便说起书中的一个人物趣事，他眨巴着的老眼睛马上就会变得澄澈起来，对我充满了神往。我看得出来，那叫喜欢。他们那代人咋就那么容易喜欢一个人呢？
他谈论最多的一个人是数学大师陈景润。我想，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他也长着一副陈教授一样的个头，并且，他知晓得最多的名人恐怕也就是陈景润了。常常在他叽哩哇啦、热血高涨、大讲而特讲关于陈景润的故事时，我很冷静地打断他的话，很冷静地给他讲徐迟先生的《歌德巴赫猜想》，很冷静地给他讲陈教授成名前的遭遇以及成名后是如何被置于权力、舆论旋涡的。陈德望又眨巴着老眼睛。我知道，那种熟悉的眼神即将浮现。
这天中午，就是故事开头说的那个时间，我正要关门睡觉。因为天气太热，所以我如果不睡觉的话，一般是把门大开着的。这天中午，我正要关门睡觉。我把这句话重复一遍。陈老头突然出现了，只见他身形一闪，就跃进了我的屋里。他佝偻的身子怎么会如此敏捷？这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谜。是不是得知要开始下棋了的缘故？我有一次这样跟他开过玩笑。
他说：我们来整两盘吧。我说：不了，我要睡觉，下午还要赶稿子呢。他说：觉有什么好睡的，一天到晚都在睡觉，哪像个知识青年。我说：我的最大爱好就是睡觉。他说：下了再睡岂不是更好，还可以想棋呢。我说：我不关心象棋，我关心的是文章，报社的人还等着要呢。他说：下了来写吧，憋急了更加有灵感。我说：算了吧，我真的很困倦，晚上我来你家下，下十盘都可以。没想到他的脸上笑容浮现，接着说道：你不觉得这么久了，你没赢过我一盘，有点惭愧吗？我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，你还是大学生呢。
坦率地说，这句话有些刺痛我。我那时二十一二岁，血气方刚的年龄，自尊心哪经得起这般挑逗和捉弄。我说：下两盘吧，谁怕谁啊，不过我这里太热了，到你们办公室那个大排扇底下去吧。他立即显得精神焕发，接话的速度盖过与光赛跑，他说他刚才发现了一个下棋的好地方。我问：哪里？他说：山嘴那棵大黄角树下。“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呢？！”我问。“以前，你不喜欢与我下棋，我就缺乏一双发现的眼睛。”他自个儿开始嘟囔。我说：那里有蚊子。他说他那里有蚊香。我还没把话接上，他就转身消失了。
一会儿，他就弓腰驼背地取来了我刚才所说到的那盘骆驼牌蚊香。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，我再次看见了他那张老脸里堆着的那颗沉默的鼻子，此时闪着一点幽幽的光。我竟一时语塞。就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，他在我的屋子里左右手各提了一把凉椅，颤悠悠地走了出去。我急忙追上他，说：这怎么要得。遂抢下一把凉椅提在自己手上。他笑了笑，又顺手操了一根方凳，把那假象牙象棋和蚊香夹在自己腋下。
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在那条通往黄角树的小路上。由于路面太窄，我们的身体不时有些晃动。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。五里店的正午在此时显得特别宁静。人们大概都在午睡吧。我不时往下一望，重庆波澜起伏的地势彩布一样挂在眼前。偶尔一丝微风拂过，我看见它仿佛在抖动。时间流逝是不是这般模样？我当时在想。
我的朋友们，写到这里，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曾经和我一起下棋的棋手陈德望陈老头。他以给单位看门为生，却前后三次拿了重庆交通行业象棋赛冠军。当他看见我有这么多书后，亲手为我打造了一个写字台。我搬到成都居住以后，才发现天底下再也没有像他那样的人与我下棋了，不禁黯然神伤起来。曾经有一次，我回重庆，去五里店找他，但他所在的汽车修理厂已经拆迁。问附近的人，均摇头，表示未见过这个人。
我和陈德望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。我不知道他现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飘零。出于情感的需要，我写下了这些文字。我想说，陈德望陈老人，在我人生那段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光里，感谢你无微不至、永不避讳的关照和陪伴。
（蒋骥）
